火海。
喀拉已经陷入了一片无尽火海。
腾空而起的火蛇绽放出鲜艳绚烂的色彩,卷携着灼人的光和热,将夜空下的城市映照得如同白日般明亮。
笼罩着炽红光芒的街道间,随意地弃置着一具具蜷缩的尸骸,一些正在剧烈地燃烧,有些则已然耗尽了作为薪柴的价值。对于这些已经遭遇屠杀的人,无从得知究竟是先被杀死随后再被点着,亦或是被活活烧死所能知道的只有弥漫其中的恶臭,一股带着血腥的焦味,暖烘烘的,夹杂着刺鼻的硫磺味和吞没一切的滚滚浓烟,令人作呕。
横木在燃烧,干草在燃烧门槛在燃烧,窗檐也在燃烧城墙上的旗帜在燃烧,教堂里的藏书也在燃烧人类在燃烧,牲畜、家犬和害虫也无区别地燃烧。一切能燃烧的都在熊熊燃烧,一切不能燃烧的都被烤得焦黑干裂。他置身于其中,感受着那滚烫的空气温度,仿佛置身于世界终末的火狱。
他不得不从内心的最深处承认,这样的景象着实壮观不已。
那是一种别样的美,残酷的美,并着疯狂的美那是生者的痛苦与绝望挣扎,并着死者的无言与永恒宁静存在着的万物咆哮着释放出惊人能量的极致活力,并着残剩的余烬沉默地化为飞灰与烟尘的终焉死寂。似乎完全矛盾的东西,在此刻毫不抗拒地合为一体,造就这对人类珍视之物的亵渎之美。
惨叫声并不能触动他的心扉。
他只是看着,即便是看着那些被囚禁在曾被称为“家”的绝望空间里的绝望人们,他的内心也没有一丝触动。
他看着那些活生生的人在火焰中疯狂地做着毫无意义的反抗,试图求生的意志在这样的灾难下简直不值一提。眼睑在高温下蜷起来,不再能遮盖住裸露的眼睛眼球在烈焰的炙烤下融化,从眼眶中黏稠地流落到脸颊,代替着已经无法流下的泪水扭曲的表情和夸张地张大的下颚,从那发泡的喉咙深处发出即便是被活活宰杀的野兽也发不出来的恐怖哀鸣。
语言和任何有意义的符号,都被焚烤得变了形,沦为最原始的嚎叫身上捆缚着的铁链已经烧红了,烫在皮肤上发出“滋滋”的声响,夹杂着血污的脂肪从龟裂的腹部流了出来,淌了满地,成为毫无顾忌的高昂火焰新的给养
这场血与火的盛宴,就在“此刻”,就在他的面前上演。
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一言不发地感受着这一切,目不转睛地见证着这一切。从这场灾难中,没有任何人能侥幸逃出生天,绝对没有。
是的,灾难。
凡人之恶有名为罪,不朽之恶谓之为灾。
人们可以谴责恶行,也可以谴责作恶之人,这是理所当然的但人们无法谴责杀死渔者的狂风与巨浪,也无法谴责摧没城邑的地动与山崩。即便如此为之,也绝没有意义可言。
同样地,人也不能谴责存在于这世界的邪恶本身。那是同等的毫无意义。
没有了恶,也就不存在善就像没有了痛苦,人也不可能获知幸福。
有些人说,恶魔即是邪恶本身。
另一些人说,恶魔是一切存在着的恶之源头。
他无从知晓,究竟哪一种说法是正确的又或者,这两者都不是事实。
但只有一件事情,他可以毫无疑问地确信。
恶魔,即是灾难。
是比杀人如麻的风暴和地动更甚的灾难。
不,不是灾难,而是凡人的浩劫。
“噢,既然想看就看个够吧,来自过去的眼睛。”
从那悲鸣与嘶吼的中央,只有一个人怀着病态的喜悦,看着他周围的一切迈向灰烬的终途,伸展开才属于他不久的双臂,迎受着光和热的沐浴。他喃喃地说着,仿佛这片死亡空间里有任何人能听到他的话语。
“祭牲早已繁殖满了大地,也是时候邀请客人来参加我的燔祭了。”
随着金色的光晕逐渐散去,火红的异象也黯淡下来,重归于二月静谧的月夜。
冰蓝色的瞳仁重新从眼睑下警觉地落回眼眶。他从幻景中恢复过意识,却一言不发地凝视着靠坐在卧房角落里的那个宽阔异常的影子。
“你睁着眼睡觉的习惯,最好能改改,雷。”
泽文没有理会这蹩脚的搭讪。
“在那之前,彻夜不寐的习惯也是。”
依然,泽文没有予以应答。
或许在旁人看来,两人之间的气氛尤为尴尬。然而就雷兰吉尔泽文来说,他对尴尬的情境并没有常人那样的敏感幸运的是,坐在他对面的那一位,也不是那种会费心理解人与人相处时的微妙感情的存在。
他当然能够理解,如果他想的话。对于能够看清凡人思想的存在,在脑海里编织着的一切思维都逃不过他们的感知。
超然得甚至让他几近嫉妒。
圣爱基拉尔稍稍伸展自己巨大的翅膀,月光在振动的阔羽遮蔽下明暗不定地打在泽文的半侧脸庞上。自那夜,泽文已经很多年没有对他开过口了,对这种沉默他也早就习以为常。
对于仅凭思维就能够形成对话的存在来说,言语上的沉默本不是问题但如果思想上也沉默了,甚至被提防了,那么即便是他也无能为力。
但这一次,泽文对他开口了不仅如此,连思绪也转动起来。
“是你吗?”
“你给我看的那幅景象,究竟是什么意思?”简短的疑问背后,泽文的思维表达的是如此的疑问。
不过他哪个问题都没有回答。
因为两倏之后,有人将敲响他的房门。
“大人?您睡了吗?”那是来自他的贴身侍从长勒维先生的声音。
“说。”
“圣座的命令,是最紧急的秘密会议。他希望您二时前能到场。”
“知道了。”
月影已然停止了摇曳。
圣灯之下,只有两位圣骑士受召至谢宁莱格尼斯圣座的房里。这两位骑士团的中坚侍候在莱格尼斯的阶下,在行了一个骑士礼之后,耐心地等候着一脸沉重的莱格尼斯圣座宣布糟糕的消息。
“藉由圣筎安妮尔的眼睛,我清楚地看见了昭示灾难的异象。”
莱格尼斯圣座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灯光下反衬出的阴影勾勒出严峻得可怕的表情他唇边的胡髭轻轻地颤抖,从口中所出的话低沉而肃穆,不带半点迟疑。
“一场大火毁灭了喀拉。”
只是在那苍老且生满鱼尾纹的眼角,细心的泽文还是一眼瞥见了反光的泪痕。
“什么?大火?!”沉不住气的怒勒祖尔萨宁一下子抛出一大串问题,“在哪儿?什么时候发生的?!死了多少人?是恶魔吗?!是恶魔吧!!”
“闭嘴,听老师说完。”
“事件或许还没有发生,具体何时发生也难以判断。”莱格尼斯冷静地分析着从幻景中得到的讯息,“目前可以确定的只有地点。凭由异象中城墙上的旗帜判断,遭受恶魔攻击的城市位于伽尔撒山脉的东面,名为喀拉,是达美安aean家族的男爵治地,隶属诺夫兰萨公国。城市规模不大,城市人口大致接近一千,加上周边辖区内的村落大致能达到一千二百人左右。我已经送出信鹞,如果喀拉还没有陷落,不时便能收到回复。”
“我对照了今年的月相。时间大致是三月的中旬,距今大约一个月。”泽文突然开口,对莱格尼斯遗漏了的信息作了补充,“既然知道了地点,应该还能从月亮的大致方位得到更准确的时间。”
“什么?你小子也看见了?!”怒勒露出了惊异的表情,“你不是……”
“那并非出于我的意志。我和那东西的关系至多止于新约,就这样。”
泽文平淡地、不带感情地叙述道。
“那东西吗?”莱格尼斯只是轻轻地笑着重复道,没有说其他多余的话,“圣约的关系姑且不论。对于这件事情,你们有什么想法?”
“看在主的份上,凭借天使的眼睛,能看到一个月之后的事情吗?!”
“真理之视的确能从一定程度上预测未来,但越遥远的时间会产生越强的扰动。在不存在同级干涉的情况下,只有一霎之内可以勉强称得上精确。”泽文低下头,一边思考一边不紧不慢地说着,“一个月的跨度,寻常状况下是不可能的。除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