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一个面目、哪一种特征,激起了自己过往的痛苦和阴影,唤起了哪一段黑暗的记忆?
泽文自认为,自己几乎很少对人世间发生的事情感到由衷的恐惧。
如果有的话,那只能是那个人了。
鲁森丹卢尔,前年已然辞世的南方山间老剑师,给予了他人生中最有意义的失败的人。泽文从没对他以师长相称过,也没有出席他的葬礼,但他的教诲泽文未曾忘却。
“拥有这种程度的天分,只要专注于某一件事,你可以在人世间做到任何事情。”
他正是遵照着这种信念去做的。
不断挑战,挑战强者,同时也挑战自己。无论多少次失败,他只需要证明自己可以做到,这就足够了。
在枪术竞技中击败谢宁莱格尼斯,自己的老师在摔跤中击败卡多撒贝汉默,活生生的肌肉巨兽在剑术中击败怒勒祖尔萨宁,一位在当世足以与卢尔剑师匹敌的骑士中的剑术大师,等等。
他将自己的天赋奇才物尽其用。
但,这一切还远远不足以使他满足。
知晓在人类之上仍然有不朽的境界,让他觉得他所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
成为蚂蚁中的巅峰,这听起来不过是个笑话。
对于老剑师的话,只有这一点他绝对不会认同。
“仅仅在人世间而已。”
这份才能,自己所能用它做到的,仅仅是这样而已吗?
凡人与不朽之物的鸿沟就如此无法逾越吗?无法付出了多少努力、多少代价?
……甚至,为了这份天分,他让自己父亲本欲留给他的家族分崩离析、支离破碎,即便是这样他也没有回头。
他不愿相信这一点,至少没有努力实现过,他绝不可能承认。
无限的生命?永恒的幸福?
或者,凡人之间永世传扬的传说?
他想从主那里得到的,绝不是这么肤浅的理由。
高傲的他,想要向更高处进发。
像第一皇帝那样,最终抛却凡人贫弱的躯壳和蒙昧的感情,迈向更高的地方。因为第一皇帝曾经做到过,所以他认为自己也能做到。不,他想,自己必须做到。
与那些不朽之物站在同一境界之下,站在同一座竞技场之中。不借助任何外来的援助,仅仅依靠自己的力量和智慧取得胜利。
他要用这一条极度有限的生命,取得足以跻身于不朽之境的成就。
这便是他始终追求的“荣耀”,也是他心中认定唯一值得大能的主为他见证的成就。如果不是如此,在他心中也没有任何有如此价值的东西了。
所以,他知道自己会惧怕,他惧怕老剑师的那句话有一天竟被证明是毋庸置疑的真相。
自己的追求,自己的“荣耀”,从最开始就是错的,从最开始就毫无意义。
凡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通过自己的任何努力达到那种境地。
无论如何,这就是他所能涉足的最高的地方了。
徒劳的人生。
这就是雷兰吉尔泽文一直以来最深的恐惧。
他并没有仓促地刺下去,而是等待了足够久,仔细地思索这是否就是自己的真实尽管那看上去是不言而喻的事情,但人的确时常为自己的思想所蒙蔽。
真正认识自己是一趟很困难艰深的思维之旅。
但这是一次绝不容许失败的出击,他只有这唯一一次机会。这一剑,必须刺穿恶魔之心。
那毫无疑问是自己来源已久的恐惧,无论如何他也不能否定那一点。
那就是了。
那十数颗脑袋发出痛苦而狂暴的尖叫,那是足以使所有情感细腻敏感的人都陷入深深伤痛的绝望嘶叫。
被圣焰包裹的恶魔,就在这一刻无力反抗。
泽文挥出了那一剑,利落干脆地削掉了生长在敌人左肩上的那颗陌生的头颅。
他从前不曾见过那张脸,此后也绝无机会。
但他可以百分之一百地确信,正是那颗头颅发出了六十余岁的老剑师的声音。即便是经过了这么多年,即便那位老人已经辞世许久,他也绝无可能误认。
刹那间,所有声音骤然停滞。
尖叫声、恸哭声,撕心裂肺的呼唤声、求助声,在那一刻戛然而止。
肉体的搏动停止了,能量的积聚也消散了。
只有金色的火焰在那已然了无生命迹象的异状躯壳上翻涌、吞噬。
凝视着那一个个吊垂在那里,深邃而空洞的眼眶,泽文的手放了下来,天使之手也放了下来。
“结束了……”
他的话还未能说完,一只已经破烂不堪的爪子冷不防从敌人那已经被烧成焦肉的绽裂躯壳中猛伸出来,朝他的头颅直刺而去!
泽文躲闪不及,只能提剑阻挡!
“叮!”
仿佛夜晚依次点起的圣灯,那些黑黢黢的眼眶里仿佛重新燃烧起了鲜红的烈火。强顶着仍然在持续着的圣焰灼烧,敌人却突然发难!
那只爪子竟紧紧地抓住了斩魔者的刃面!
一接触到恶魔的躯体,所有的黄金纹便再度被活跃起来。由天堂圣印打开的圣焰之源更加剧烈地迸发出金色的火焰,将能量一波又一波地传导到敌人紧抓着刃面的爪子上。那只爪子的表面迅速地燃烧、焦化、破碎那几乎是无异于自我摧残的举动。
但恶魔当然不会做出那么简单的决定。
不止是圣焰的能量,由他自己聚集起来的能量也在刃面上集中。
两种仿佛世界两极的能量相互侵吞压制,水火不容,仿佛将整个库房切割成了两个时空
一个是只有光的世界,除了耀眼的强光和震耳欲聋的巨响,一切悉数为之所吞没。
另一个是只有黑暗寂静的世界,一切理应能见之物都掩埋于深窨之墓穴中。
在两个时空之间,是扭曲着、摇曳着、跳动着并始终不停地颤抖着的清晰分界线那是能量相遇的锋尖,是割裂了对立世界的起点。
摄人心魄的瑰丽景象并没有在这个狭小的库房中持续许久。
恶魔的漆黑爪子随即在剧烈的反应中崩碎,甚至连烟雾都不曾剩下。
但随之一起消熔崩毁的,是斩魔者的刃面。